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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决定戴上护目镜、口罩和手套,和朋友一起去附近的公园跑步。公园就在小区门口,挺大,中间有一条路,路两边是草地,我们沿着小路跑步。人不怎么多,但我还是很惶恐。遇到中国人时,我们会默契地彼此向左或向右挪动,留出一定的距离。但每当看到对面有美国人走来,我就会远远避开,默默移到旁边的草地上,美国人就会说“thank you”。他们以为我在友好地让路,但其实我很担心他们携带病毒,因为很多美国人出门不戴口罩。
不过这两天好多了。跑完步,我去了趟附近的美国超市买生活物品,令人欣慰的是,有的美国人戴着口罩,还有人戴着围巾。因为特朗普说,如果你没有口罩,也可以戴围巾。昨天我甚至看到两个美国小哥戴着防毒面具在逛超市,我觉得好夸张,但我想,他们应该也是没办法,因为买不到口罩。
这是我非法滞留美国的第10天。
我是来美国宾州州立大学访学的,项目期一年,结束之后最多可以在美国待一个月。我的项目期是去年3月3日到今年3月3日,也就意味着我得在今年4月3日前回国。项目要求我必须在美国待满一年,我去年3月19日才到美国,按理来说,今年3月19号之后才能回去。
但因为疫情暴发,我一直回不成。我从3月11日开始买回国机票,结果航班频频被取消。直到今天,我已经买了七次机票。
我先是买了3月28日回国的机票,从日本转机,航班起飞前两周日本到中国的航班被取消。我又买了3月22日出发,从台北转机的,起飞前一天,航空公司跟我说台北现在限制转机,美国航班也被取消。第二天,我又换了3月26日出发,从香港转机,结果香港又出政策,不让转机。我立刻重新买了3月29日出发,从非洲转机的。但起飞前两天,中国发布最严限令:国内航空公司每国每周降为一班。
政策天天在变。我的心情也是一会儿低落,一会振奋。每当有个不利我回国的政策出来,我就会自闭、绝望。一般早上,我会跟国内的男朋友通电话,聊政策,越聊我会越绝望。到了11点多,他要去睡觉了,没有人跟我说话,我满脑子就觉得肯定回不去了,更加心如死灰,就去看美国移民局有没有相关政策让我继续留下来,或者怎么解决签证问题,也在心里做好非法滞留的准备。
但到了晚上,我男朋友醒了,给我打电话,我又振奋起来。我们会一起想办法,研究政策,分工看航空公司的信息,查美国东部城市、西部城市,再查国内的上海、北京等城市,把所有的城市、日期的航班都搜一遍,筛查有没有漏网之鱼。我会把电话一直开着,哪怕做饭也在跟他通话。因为我一个人没有动力,也不想去查航班,心里烦。
我爸妈很担心我,也失眠。我爸会一直给我发消息,早上起来发,晚上睡前也发,有时是政策和航班信息,有时就说他今天干了什么。前几天给我妈打电话,他们开玩笑说,有没有什么办法?我们家长去向中央反映这些事情。
原本我每天都去健身房健身,但是美国春假后,我就不再出门,在家里连续宅了两周。第一是害怕疫情,第二是我有点儿自闭,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非法滞留,心情很崩溃。
我是直博生,本科结束之后直接读博士,跟学校签了本硕博连读协议。我今年是博一,大四下学期跟博一的上学期在这边交流,博一下学期要回国。
按理来说,我现在应该是已经回到国内,博一下学期。国内已经开学了,我要跟着国内上网课。有一门凌晨两点的课,有时要一直熬到四点。上课我也总是走神,比如听了半个小时,我男朋友、我爸妈或者朋友给我发一个航班的信息或政策,我就去聊那个事情了。
那段时间,我每天日夜颠倒,对生活也失去了热情,家里食材不多,几乎天天吃泡面。每天晚上都睡不着。考虑到之后我可能还会来美国,我就会想,如果这次非法滞留,到时我去面签,签证官问我,我怎么回答,我有哪些证据,等等。我很烦躁,就是想回家。
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现情绪崩溃,心里特别慌,像有一块石头压在胸口,喘不过气来,有时半夜会默默流眼泪,比高考之前还难受。
最烦的时候,有次我刚刚睡着,凌晨四点,国内的携程客服打电话给我,接完电话刚睡一会,凌晨六点又打来,七点我继续睡,十点我爸妈、我男朋友又陆续给我打电话。
我心态最崩的一次,就是民航总局发布每个航空公司每周只能飞一趟航班的新闻时,感觉好像是意料之中,我就说,我就知道!我知道我必回不去了,感到心如死灰,绝望到没有眼泪。我有个师姐看到这个新闻之后哭了一下午。
这就相当于这里有一个门,本来就不大,很多人抢着想从这个门出去,现在他把这个门关了,但他又不关严,只给你留一条缝,你只能看到那微弱的一丝光,但是又挤不出去。那一条缝对你来说基本等于没有,你知道那种感觉吗?
当时我爸妈还在帮我看机票,我就说你们别看了,我真的回不去了。
虽然这么说,但其实心里又隐隐抱着希望,当时我已经买了一趟3月29日从非洲转机的航班,当时有十几趟到非洲的航班,我就想,那保留我这一趟的可能性是十分之一,我男朋友又去搜从非洲到北京的航班,一共有七班,那保留我的航班机会就是七分之一。
但最后,这些猜测都没有成真。3月28日,我再次收到航班取消的消息。
我当时一个人住在美国的租房里,房间环境不太好,主卧住了一个老爷爷,老爷爷晚上总是咳嗽,一直咳一直咳,像要把肺咳出来了。我听到了特别害怕。
我的房子3月底到期,之后也没地方住。有个同小区的朋友,说我可以在她家先住下,等航班。3月30日,我拖着两个箱子,搬到朋友家客厅住下来。
后来,我几乎处于放弃状态。4月3日之后,我在这儿就是非法滞留了,但是我也没办法。
但我现在慢慢冷静了,觉得还是要找合适的方法解决问题。我相信中国政府,相信领事馆会帮助我们解决现在面临的问题。
我之前在微博求助过,很快就受到人身攻击。可能因为一些个别留学生的恶劣行为,把整个留学生团体都污名化了,网友对留学生的风评特别差。哪怕正当求助,也会被人骂,就说你在美国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回来啊?你回来会死吗?你这种人就是千里投毒。很伤人。
国内还有一些人,觉得出国留学的都是官二代、富二代,之前我看到某报上有一篇报道,说应该接一些确实需要回国的学生回国,下面清一色的评论都在说,你这么大的新闻媒体,既然报道这样的东西,一看就是被收买了。
我刚开始很生气,后来发了朋友圈,很多朋友安慰我,劝我不要跟他们一般计较。
在我特别崩溃的时候,只有我爸妈、我男朋友给我帮助。国内派我出来的学校、美国的学校都还没有任何政策,我特别绝望。学校辅导员也把我的情况反映给学校了,但是学校也没有办法。
后来我老家当地派出所给我打电话,问我的健康信息,情况,回国计划。我当时特别感动,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,他们说把我的信息报到防控中心。前天当地防控中心又给我来了电话,也是统计信息,但没有什么办法。这两个电话,虽然也不能帮到我,但对我来说,挺开心的,感觉没有被祖国抛弃。
我跟其他在国外留学的朋友们也有交流。访学这个团体有两部分,一部分是CSC的,一部分是非CSC的,CSC就是国家派的。国家派的情况相对好一点,CSC已经同意将他们的访学期限延长到6月底,也会继续资助他们到6月底。他们身份是合法的,只要待在家里不出门还是比较安全的。当然CSC资助的也有一部分是美国学校不给延期的,这部分同学在这儿也是非法滞留,也比较紧急。第二类就是非CSC的,类似于我这种。
学校未停课时,校医院门口。
身份到期,我就没有办法买医疗保险,这让我很害怕,不敢生病。
经济上也面临着困难。我过来是国内学校资助,12个月到期。学校很难因为疫情延长我的资助期限,目前我还是管爸妈要钱,但他们也挺难的,因为湖北这两个月都没有开工。
我买机票已经花去四五万。我买的转机还相对便宜,基本上都是一趟一万块钱左右。如果临近快飞的,或者直飞的,官网上的正常价格都是两、三万。
因为买不到机票,我朋友把一些卖机票的黄牛推荐给我。他们在朋友圈说有特殊渠道,我一看,发现他们的票卖的都是天价,炒到六、七万,我也买不起。
我的大部分机票可以退款,但不知何时能到账,还有一部分机票不退款。比如我买的一个联乘机票,先是时间延误,我可能赶不上后面那一班,于是我改签,结果我改签的那一班又取消了。我没飞成,去申请退票,但航空客服说根据航司的规定,航变时间要没有大于6个小时,不允许退票。
像我这种访学项目到期需要回国的,有很大一部分人。我们建了个群,有200多人,平均每个人都买了至少三趟机票,但都走不了。很多访学的老师,有的带着自己的父母、妻子或者孩子。他们身份到期,孩子也很小,如果没有保障确实挺难的。还有的老婆怀孕了,非法滞留在这儿,医疗上没有保障。
我们一起讨论怎么延期,怎么跟国际处讨论。我们还把大家的信息收集起来,统一去向大使馆请求帮助。
大使馆还没有回复我们。不过之前我以私人身份去向大使馆求助时,大使馆回复了我。关于身份,首先让我看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延长项目,让我继续去联系国际处和国外导师。关于生活费问题,让我去联系国内的学校。最后,大使馆让我做最坏的打算,如果真的需要非法滞留,就保留好机票取消、各个政策等导致我不能按时回国的证据,表示我不是故意滞留在美国。
另外,我们也在联系一些航空公司,看能不能自费包机回国。但这也面临困难,就算航空公司同意,最后也要向民航总局申请,因为航线要由民航总局批准,比如入境之后落地在哪个城市。我们在美国要从哪个城市出发,也要跟当地的使领馆沟通好。
我一直在关注着疫情。我是湖北人,老家在孝感,在武汉读的大学。
国内的疫情我比大部分人觉察都要早,去年12月份李文亮医生他们在微信群发消息,说有类似于SARS病毒的肺炎传染人,他们医院有接这样的病人。那个消息还没有传开时,就有朋友转发给我,我当时就开始关注,跟爸妈说要小心。
我那会儿项目还没到期,也没考虑要回国。我想,1月份武汉暴发,可能等3、4月份,差不多好起来了,我也刚好可以回国了。
网上有一句话说,这场疫情中国打上半场,世界打下半场,留学生打全场。我觉得真是这样,疫情刚开始时,我每天给家里发消息,提醒爸妈要注意通风,不要去人多的地方,注意防护,每天都特别担心。
留学生群体及很多海外华人,在疫情之初,对国内确实有很大的贡献。我们有好几个同学,在这边买口罩往家寄,还有很多学生社团组织捐款,捐物资。
疫情下半场就蔓延到了世界各地。
3月10号左右美国学校停课,当时疫情在全世界很多地方都暴发了,彼时恰逢美国春假,很多学生都会去世界各地到处跑,学校就觉得春假之后,学生都回来了,肯定会非常不安全,春假之后就开始远程上网课。
疫情还没有在美国发生时,美国人不戴口罩。他们看到亚洲人戴口罩,会竖中指,朝他们吼很难听的话。
特朗普不断强调社交距离要保持在6英尺,所以人们彼此之间会尽量保持距离,他们觉得只要保持这个距离,就不会被感染,但我觉得不一定。
我是3月初才开始戴口罩。2月末,华盛顿州、加州已经比较严重,3月初纽约暴发,宾州离纽约特别近。那时我们开始戴口罩,但是美国人还是不戴,即使现在也是,第一是他们观念问题,第二是这边口罩很早就卖断货了。
我记得有一次坐公交车,只有我一个中国人戴着口罩。大家都特别惊讶,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。后面车上上来一个带着女儿的美国大叔,他们从上车开始就盯着我,一直到我下车,眼神都没离开过我的脸,盯得我毛骨悚然。
这种时候,我也想过要不要拿下口罩 。我们一些中国学生建了一个“病毒自救群”,就说,大家都戴口罩,群体戴起来,美国人也就不敢怎么样。
最早美国有舆论导向,说病毒是从中国引进来的。确实有一些人对华人不太友好,歧视华人,但大部分美国人是理智的。我们院长,在疫情之初,给我们发邮件,说希望大家一切都安全,特别是中国人,如果有人歧视你,希望能告诉他。他说,虽然我们总统说这是中国病毒,武汉病毒,但我不这么觉得。
我已经在朋友家的客厅住了两周。我们俩平常都在客厅办公,她要上网课,我早上起得比较晚,她早上起得比较早,感觉没有私人空间。
刚开始,我仍是不出门,但朋友说,一直坐着、躺着不太好。她说,后面有一个公园,平常人比较少,有草有树,可以转一转。我心想,她要出门,我也拦不住她,她感染我也会被感染,所以就无所谓了。
附近的小区,春天来了。
第二天我们就一起出去了,路边花都开了,能呼吸新鲜空气可真好。
之前我们几个留学生经常周末约着打桌游,现在就约线上打桌游。有的时候玩几把,心情也会比较好。他们大部分不是急需回国的,也会帮我想办法,怎么转机,看到相关信息也会转发给我。
我冰箱里的食品。
目前美国的餐厅基本都关了,超市还开着。前段时间超市的消毒水、洗手液、卫生纸比较紧缺,现在该补的都补了。
美国超市也采取了抗疫措施,比如早上6点开门,第一个小时留给老年人购物,因为他们是易感人群,又抢不到物资。第二是要保持social distance,比如把自助结账的2号和4号柜台关了,只开1和3。超市里的两个门,以前可以人来人往,现在一个门进一个人出。
现在政府也倡议大家尽量不要出门,但没有强制,美国不可能做到像中国那样。
我还是继续关注政策和航班,现在大使馆在统计未成年的小留学生,但是如果情况比较紧急的,应该后面也会统计。但是也有一条跟我有关的规定:以下人员暂不列入临时搭乘航班:公派留学生和访问学者。我还不知道我算哪一类。
这期间我又分别买了4月10日、4月21日、5月4日出发的航班,前两趟都飞不成,只剩下5月4日的,我还在等待。虽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,但觉得手里有一两张机票比较有底。
我男朋友就在武汉,4月7日出去拿快递,他可激动了,说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出门。他最近常跟我说,我昨天晚上做梦,梦到你回来了。
爸妈给我寄来的口罩和防护服。
我都不好意思找我爸妈要钱了,现在退票的钱都还没到账。我也想多买几趟航班,但是没有钱买了。我爸3月底给我寄了防护服,我已经收到,准备之后去机场的时候穿。
我现在挺看得开的,虽然也后悔没有早点买票,但我想,就当给自己放了个假。除了每天上网课之外,现在没事我就看看喜欢的剧和书。
我跟我室友定了个目标,要一起健身,在回家之前把马甲线练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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